千户苗寨的美丽叙事/何良才

千户苗寨的美丽叙事

何良才

       当车窗外的喀斯特峰林渐次退去，颠簸的山路尽头突然跃出一片鳞次栉比的吊脚楼群，大巴车内便开始骚动。有同行的人指着窗外，“这大概就是据称世界上规模最大的黔东南西江千户苗寨了吧！”随行导游给出了确定的回应，顿时让我们兴奋不已。
       进入寨子，已是午后一点多。在去往预订的旅店途中，就已明显的感受到苗寨独特的风情，芦笙的颤音混着米酒香飘来，苗家姑娘银饰碰撞的清脆声响轻轻撞击着耳鼓。我在心里再次确认，是到苗寨了！
       放下行包，稍事休息，然后迫不及待地踏着石板路，来到了寨子中心的白水河边。
       眼前的白水河，碧流婉转，波光粼粼，像一条彩带将整个寨子分为南北两半。这个时节，河岸边的桃花开得正艳，好多盛装的青年正在风雨桥的一侧玩水，或轻松地在桃林间穿行赏花。只是她们不知，此时的自己也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。
       据了解，这穿寨而过的白水河并非自然河流，而是苗族祖先人工开凿的引水系统，兼具饮用、灌溉、防火、风水四重功能。河上建有7座风雨桥，不仅是交通节点，每当夜幕徐徐垂落，便是苗家青年男女对歌娱乐，交流传情的文化空间。而潺潺流水声与悠扬的芦笙声，构成了一曲苗家独特的声律与情韵的交响。
       不经意间，发现我们团队的好多成员正围着一块硕大的石板拍照。近前一看，那石板上垂直篆刻有一行红色的字迹：“以美丽回答一切”，落款人竟是大名鼎鼎的学者、作家余秋雨。这让我顿生好奇之心，我相信，余先生所说的“美丽”，不会只是一种肤浅的视觉愉悦。
       我暂时离开了我们的旅游团队。我喜欢一个人随心所欲地闲逛。
       根据当地人的指点，我先登上了位于苗寨西北边山顶的观景台。这里的地理位置高于寨子内的主体建筑群，站在上面放眼四周，可俯瞰到整个寨子的全景概貌。果然，从观景台举目四望，全寨景致尽收眼底。但见那群山环绕，地势陡峭，湿润的天空中布满灰白的浓雾，在微风的驱动下，那浓雾在群山间缓缓游动，给整个寨子蒙上了一层神秘的纱幕。雾气流动间，忽而露出几角飞檐，忽而隐去大片屋舍，整个寨子便如同一个羞涩的少女，以雾为帘，时隐时现地展示着她的美丽。而最显眼的，是那些依山势层叠分布，从山脚一直蔓延到山腰，像长在山体上的鳞甲一样的吊脚楼。
       西江千户苗寨吊脚楼的历史，可追溯至元明清时期。为躲避朝廷镇压，苗族西氏支系部分族群从武陵山区（今湘黔渝鄂交界处）逐步向黔东南纵深迁移。雷公山麓白水河谷因地形隐蔽、水源充足，成为远离战乱并重建家园的理想之地。
       为适应这里800-1200米的高海拔地势，还有“天无三日晴，地无三尺平”的潮湿气候和地理环境，同时防御野兽侵害，苗人发明了吊脚楼这种半悬空的建筑形式。我们所看到的吊脚楼，几乎都分为三层，这当然不是一种巧合，而是对应了苗族信仰中的“三界”——顶层（天界）储粮象征丰饶，中层（人界）居住生活，底层（地界）容纳杂物与牲畜。建筑前半部分悬空，由木柱支撑，后半部分靠山体借力，既节省平地空间，又避免潮湿。建筑朝向多背山面水，符合藏风敛气的风水理念。吊脚楼群沿着山势攀爬，一千多户，层层叠叠，像大地伸向天空的阶梯。楼群自然地与河流、梯田、山林融为一体，形成山为骨架，水为血脉的生态格局。
       其实，这吊脚楼群不仅是建筑奇观，更是苗族人民生存哲学的具象展现，它藏着苗人的生存密码。勤劳朴实的苗家人，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，将自己的生活过成了一首与天地山水对话的壮美诗篇。
       一饱眼福后，我缓步走下山来，顺着白水河边走边看，留意着任何可能的新发现。之前导游说，这个季节还不是苗寨的旅游旺季，所以当地人正在利用这个时间段，对一些路段和旅游设施进行维护改造，但我看到，这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还是川流不息。无论在街巷还是在两旁的店铺，都能看到很多姑娘、小伙穿着苗族特有的蜡染布服装，同时佩戴着白晃晃的各种银饰。当她们从我的眼前从容走过时，我能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高贵而又不失质朴的民族风韵，和一种发自内心的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自信。
       无意间走进一条僻静小巷，巷子里木楼间悬挂着成排的蜡染布，蓝白相间的图案在阳光下如白水河的水一样静静流淌。我好奇地走进一幢大木楼，木楼下有一位头戴银制凤冠的姑娘正在作画。蜡刀在她手中如蝶翩跹，顷刻间便在布上勾勒出蝴蝶妈妈的纹样。
       我好奇地上前问姑娘这些符号的意义。
       姑娘回复说：“这是我们的始祖。”说完又继续低头用蜡刀点蜡。我注意到，那铜质蜡刀尖端接触蜂蜡时腾起的白烟，在姑娘的手上结成了细密的水珠。而她蜡刀下的蝴蝶纹翅膀带着雷公山特有的锯齿，仿佛下一秒就会划开布帛，重现十二枚太阳诞生的神话场景。
       姑娘的沉静与专注，仿佛印证了这个民族对美的执着传承。
       看到这纹样，让我记起在苗寨博物馆看到的一幅三米长的蜡染画，画的中央，硕大的蝴蝶纹样展开双翅，周围则环绕着十二个太阳纹与枫香树纹。据讲解员介绍，蝴蝶妈妈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——《苗族古歌》中的人类始祖，她产下的十二枚蛋孵化出姜央、雷公、龙、象等生灵。这种将宇宙观具象化的图案，完全可以说是苗族人用蜡刀记下的《创世纪》。
       令人惊异的是，每个支系族群的蝴蝶纹都有微妙差异——雷公山地区的翅膀呈锯齿状，象征闪电；清水江流域的则化为水波纹，暗合蝴蝶与水泡恋爱的传说。这些差异恰如方言的变调，共同讲述着同源异流的民族记忆。
       苗族没有文字，却将历史绣在衣襟上，将哲学绘在蜡染里，将宇宙观铸进银饰中。当其他文明用典籍记载思想时，苗族人则让年轻姑娘们穿着史诗行走在山川田野间。他们选择以美的服饰、佩戴为载体，让抽象的精神有了可触可感的温度。就像眼前这位苗家姑娘手持铜刀在布上作画时，她何止只是在绘制装饰？而是在用凝固的舞蹈呈现本民族独特的发展历程。
       时间已是下午6点，是我和团队约好汇合用晚餐的钟点。我将目光从姑娘的蜡刀下收回，将思绪暂存在脑海，准备离开木楼。
       这时，一直专注于手上活计的姑娘忽然抬起头来，说：
       “先生应该是写文章的人吧？”姑娘一边说一边抖了抖手中的蜡染布，“这也是我们祖先教我们记事的法子。”
       姑娘带有很重的本地口音，但我听懂了。而且她给了我之前提问的最好的解释和回应。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。谢过姑娘，离开了木楼。
       走出小巷，我加快了步伐赶往用餐的地方。而我的思绪还在小巷木楼中那蓝白相间的“波纹”里徜徉。快到餐馆时，突然被那里的热闹喧嚣惊醒过来。只见餐馆的入门处站着几位盛装的苗家姑娘，她们手持牛角杯，合着两名小伙子的芦笙声，载歌载舞地唱着敬酒歌。我一下反应过来，这大概就是苗寨的“拦门酒”了。
       据我了解，这“拦门酒”是我国少数民族（如苗族、侗族、土家族等）传统婚俗或重要节庆中的特色礼仪，具有丰富的文化寓意和社会功能。比如表达热情好客与尊重、身份认同；如果是婚礼上，则是对新郎及迎亲队伍的“刁难”，考验其智慧、酒量或歌才。现如今，“拦门酒”已从传统婚俗拓展为旅游体验、文化交流场景，是展示少数民族文化的窗口。
       此刻，姑娘们的歌声正酣，那歌词唱道：“你喜欢也要喝，不喜欢也要喝，管你喜欢不喜欢，都要喝！”词虽霸道，而笑意盈盈，使人不忍拒绝。轮到我时，我浅尝一口，顿觉米酒甘冽，直透心脾。以为这样可以过关了，可姑娘见状不依不饶，又斟满一杯，这回却是逃不掉了。
       过了“拦门酒”这一关，我们顺利进门，接下来就餐，用餐形式是店家为我们团队准备的长桌宴。两排各约20米的木板上，酸汤鱼、腊肉、糯米饭等依次陈列。我们所有团队成员比肩而坐，认真品尝起桌上原汁原味的苗家菜。
       未几，悠扬的芦笙和苗家劝酒歌再次在我们身边响起。这回不叫“拦门酒”，而叫“高山流水”。这个敬酒程式倒是并不陌生，几年前在湖南湘西的德夯苗寨见识过，
       这“高山流水”敬酒，是苗族待客礼仪中最隆重、最具观赏性的敬酒形式。不仅体现了苗族深厚的酒文化，更承载着独特的社会寓意与情感表达。敬酒时，由两位位姑娘将四个酒碗在被敬的客人面前排成梯级状，然后由另一个姑娘将米酒倒入最高的一个碗，让酒像多级瀑布一样自上而下流淌，最后流进客人嘴里，让客人在芦笙、劝酒歌声中喝个酣畅淋漓。当晚，我们团队中的几位善饮者都享受到了这一苗寨的最高礼遇。有的一开始有些忸怩，但其实欲拒还迎，貌似被强迫地自己把嘴伸到了酒碗边，最后都无一例外的一个个喜笑颜开喝成了关公脸，算得是扎实过了一回酒瘾。
       其实，站在苗族的历史经纬线上来审视这种敬酒习俗，它并非单纯劝酒这么简单，其中至少包含了几个维度的文化内涵。首先，“高山流水”的自然隐喻，呼应苗族依山而居、逐水而生的生存哲学，表达对山川自然的敬畏与感恩；其次，酒流不断、酒杯不空的情景，隐喻“情谊如酒长流不息”，宾客喝得越多，越代表对主人家的尊重；最后，也很好地适应了现今旅游业的兴起，极尽主人家的热情好客，通过这种以酒为媒的情感语言，将这一敬酒形式从传统礼仪演变为一张吸引八方来客的文化名片。
       享受完一餐苗家的传统特色盛宴，感觉还真不只是简单的肚腹之福，更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苗家饮食文化体验，印象深刻。
       走出餐馆，寨子里渐次亮起灯火，先是零星几点，继而连成一片，最终整个山坡都闪耀起来，宛如倒置的银河。
       餐后自由活动，我独自来到游方桥，坐在桥头听流水潺潺，看对岸灯火明灭。桥的另一头，几个苗族小伙子正在吹芦笙，那曲调虽简单却直抵人心，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，在他们的一旁坐下，静静地听他们演奏。
       他们中的一位或许看出了我的好奇心，主动把他手里的芦笙递给我，说：
       “试试？”
       我自然是不会吹，但对这种乐器确实有些兴趣，便小心翼翼地接过，捧在手里仔细端详起来。这芦笙以竹制笙管、铜制簧片和木制笙斗组成，整体呈放射状排列。6支笙管长度不一，形成错落有致的视觉韵律，这或许也暗含了苗族对山林自然的崇拜。笙斗上雕刻着蝴蝶图腾，体现了苗人对始祖的崇拜。而六管芦笙又暗合了“六合”的宇宙观。我边看边想，这苗人的智慧真是不简单，就是这么一款乐器，竟承载了这么厚重的文化底蕴。
       据小伙子介绍，这芦笙的主管奏主旋律，副管发持续低音，形成天然和声。演奏时通过指孔半掩、气息强弱控制，能同时呈现3-4个声部。演奏芦笙通常不会是坐着，而是配合踏步、摆胯等动作，通过身体晃动改变笙管角度，使气流产生微妙波动，宛如山涧流水与林涛的对话。
我把芦笙还给小伙子，继续听他们演奏。而我的脑海里，不时地涌出山风的呼啸、流水的叮咚、鸟雀的啁啾，由此得知这方水土的灵魂，从未停止歌唱。
       夜深了，我起身往旅店走去。一路上，回味这一天的所见所闻，我忽然明白，这西江千户，看似一寨，实乃一活着的魂灵。它借吊脚楼栖身，以蜡染为衣，凭歌舞发声，因酒宴而欢腾。现代文明汹汹而来，它却依然故我，如白水河般自有其流向。或许，这也就是余秋雨先生“以美丽回答一切”题字的史学与哲学依据。在雷公山的永恒守护下，这个用歌声记事、以蜡染写史的族群，正将千年的美丽叙事，融入新时代的时空经纬。

作者：何良才（楚风湘韵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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