左胳膊右腿+王喜明

　　左胳膊右腿

　　王喜明

　　金锁回来了。
　　金锁回来最想见的人就是石头，就想问清一个事，好了却几十年来压在心里头的一个结。石头也想见金锁，告诉他，那个事，我藏在心里几十年了，谁都没告诉过。
　　夕阳的光辉照耀着小院。
　　石头坐在板凳上，背靠着篱笆墙，面向夕阳，右嘴角叼一杆乌黑的烟袋锅，“吧嗒、吧嗒”着，那一缕一缕如烟的往事就在面前缭绕着、升腾着……
　　那天，村里来了一只解放军队伍，在打谷场上，人群喧嚣着。石头和金锁从西山打草路过，去瞧热闹，原是解放军在征兵。
　　石头问金锁，当兵去啊？
　　金锁说，你去我就去。
　　他俩的话被营长听到了，开始了一顿谆谆教导——就这样，他们当了兵。那年，石头十八岁，金锁十七岁。就在那晚，石头和金锁就跟部队紧急出发了。
　　由于石头跟父亲学过几年打猎，练就了一手好枪法，说打你左眼不带打你右眼的，营长甚是器重，一年后，当了排长，金锁就在石头排里当战士。
　　“吧唧！”，一口浓痰子弹般地从石头嘴里射到墙旮旯儿，引几只芦花鸡“咕咕”地争啄着；一缕细柔的风吹过，逗得石头空荡荡的左袖子飘来又飘去，石头的脑海里就映现出那场惨烈的战斗：战斗从早上一直打到天擦黑，全排只剩下石头和金锁，还有五名轻重伤员。金锁爬到石头身边，说，哥啊，阵地恐怕是守不住了，要不，咱们就……石头明白金锁的意思，虎着脸说，你敢，别怪我的子弹不认人！金锁不吭声了。可就在石头扭头观察阵地情况时，只见金锁猫着腰趁着朦胧的夜色跑向了山下的敌人。石头抓起一只步枪，瞄向跑动的金锁——枪的准星先是锁住金锁的脑袋，迟疑了一会儿；又锁住金锁的心脏，又迟疑了一会儿；最后准星里是金锁跑动的右腿——“啪！”——“咣！”，石头步枪射出的子弹与山下敌人飞来的炮弹几乎同时爆响，石头被炸昏过去了。等他醒来时已躺在野外的医院里，左胳膊被炸飞了。
　　三个月后，石头回到了家乡。村民问，金锁咋没回来呢？石头隐瞒说，他还在部队呢。
　　一晃儿，几十年过去了。金锁还没回来，村民问石头，金锁咋还没回来呢，石头还是隐瞒说，人家在部队干的好，不稀罕回咱这穷山沟呗。
　　“嘎吱、嘎吱”的走路声，又“吱呀”地推开柴门的响，石头扭头看，是一个穿灰西服的秃顶老头儿走来。石头使劲儿眨了眨眼，认出是金锁！就见金锁“嘎吱、嘎吱”地走到他的身边，找一块木头墩子坐下了。
　　回来了？
　　嗯。
　　想家了？
　　嗯。
　　给。石头从嘴角拿出烟袋锅递给金锁。
　　不，我有这个。金锁摆摆手，掏出一盒香烟，抽出一只——尝尝这个？
　　没劲儿。
　　“吧嗒、吧嗒”；“滋、滋”，两个人吞云吐雾。
　　哥，身体咋样？
　　凑合——你那？
　　高血压，犯过心梗，阎王没收，又活过来了。
　　说老婆了吗？
　　瘸腿吧唧，没人给——你那？
　　去年“走”了。
　　有几个孩子？
　　一儿一女。
　　你命真好啊！
　　……
　　有一股劲劲儿的风忽儿地掠过，将石头左袖子拂到金锁的脸颊上。
　　哥，你的胳膊？
　　被炮弹咬去了——你的右腿咋“嘎吱、嘎吱”地响？
　　接的假肢，走起路来，就“嘎吱”地响——哥呀！
　　嗯？
　　我有个事想问问你。
　　说。
　　凭你的准头儿，你咋没打死我呢？
　　呵呵，不说。
　　哥，你说说！
　　呵呵，不说。
　　哥，你要不说，我死不瞑目啊！
　　这么严重？
　　嗯。
　　那我就说吧——就因为呀咱俩是发小，曾光着屁股在水泡子里揪“鸡鸡”玩儿。
　　就凭这个？
　　嗯。
　　金锁“呜呜”地哭了。
　　金锁啊，既然说到这儿了，哥就告诉你，你那事啊，村里的人谁都不知道，在我的肚子里都烂成灰喽。
　　金锁越发地“呜呜”地哭了。
　　别说这些了，都几十年过去了——这回不走了？
　　走。
　　为啥？
　　父母都没了，只剩下个远亲的侄子，没啥念想了。
　　还去台湾？
　　嗯。
　　沉默。
　　沉默。
　　沉默。
　　哥，我头晕了，心脏又闷得慌，天也不早了，我该走了。
　　石头看了看西山的夕阳，此时像一弯月牙咬着西山尖上了。
　　你要走好啊！我不送你了。
　　金锁“嘎吱、嘎吱”地走向柴门,他背后的石头慢慢地抬起了右手，拇指和食指做一把手枪状，眯缝着右眼，先是瞄金锁的右腿，顿了一下；金锁“嘎吱、嘎吱”继续走，石头又瞄向他的心脏，又顿了一下；金锁“嘎吱、嘎吱”走到了柴门前，“吱呀”推开了柴门，石头最后瞄在了金锁的脑袋上，心里默喊两声：“啪——啪！”——
　　“扑通！”，金锁一个跟头儿栽倒在地——惊得那一弯月牙一抖擞就掉进了山的背面……



　　作者简介：王喜明，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，曾在《小说家》、《百花园》、《小小说选刊》、《小说报》、《故事会》等报刊发表小说、故事作品多篇。
　　通讯地址：吉林省松原市滨江嘉园C区26栋2单元10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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